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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名篇_茅盾散文名篇正版干货满满

“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落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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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象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得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过"清明",天就那么热"真是天也变了!"老通宝心里说,吐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漩,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乱晃成灰暗的一片。

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象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了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象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蚕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

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历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茧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天就那么热!"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

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就得穿夹衣了,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 他的父亲象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

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虽一边是高门大户,而另一边不过也是个种田的人,然而两家的命运好象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

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羡慕嫉妒,也象"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一样。

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就完结了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

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然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个小长毛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这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家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呜!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却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刺刺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

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象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了。

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的,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

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份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此他上镇上去看,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

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

素来跟儿媳还很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了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这样说他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象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了。

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扇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色的炊烟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

忽然那边田里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哦﹣-"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大宝,随口答应,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这才是"清明"边儿,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

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象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还一些吧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的桑林似乎长得更好,远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

"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

他们的情形实在是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背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象到一个月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叮叮哇哇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俩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扁"和"蚕箪"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四阿嫂!你们今年也(养)洋种么?"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

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居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地嚷了起来:"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了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吧!这些扁,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进来拿起五六只"团扁",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浆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扁"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截了那特别大箸帽似的一叠"扁",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走!"。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扁"放在廊檐口"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荷花说着就大声地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的作怪的脸上看上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咪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

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了"不要脸的!"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

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荷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

"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你去帮他!"老通宝象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

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

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了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了三十元钱,就只买了工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光了,怎么办?"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

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了气似的说:“都买了叶!又象去年那样多下来﹣-""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象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天逼近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

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斗!"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六宝家快要窝种了呀!"。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

四大娘很着急"你就先窝起来吧!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得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他的儿子小宝。

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在胸前,抱着吃奶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地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角边,这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布子不须在"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角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

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

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称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

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中的称杆来,将"布子"挽在称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

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

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眼二眼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乎那小溪里淙淙的流水也象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他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地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唯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

--"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连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

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

"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布满了红丝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量了:"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吧?"。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

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可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里一宽。

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了多少的!"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

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像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一声:"暖哟!""什么事?"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他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

可是他仍是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象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着心酸。

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声音,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扁"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再过两天,"宝宝"可以上山。

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拼死命干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燕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到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

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的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

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有看清那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多多头!打死我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你偷什么?""我偷你们的宝宝!""放到哪里去了?""我扔到溪里去了!"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

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我不打你,走你的吧!"

阿多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得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

"宝宝"是强健的,像有魔法似地吃了又吃,永远不会跑!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涨大了。

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姨:你们怎么不管事呀?"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

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的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是六宝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气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僵了的事,也是常有的。

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

"山棚"下燕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

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一个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熄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姑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

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

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米"望山头"。

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

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答道:。

"自然卖茧子"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蚕厂的风火墙说道:"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称!-﹣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

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

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象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似的在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吧,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象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

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己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五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千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她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早依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

老通宝虎起了脸,象吵架似地嚷道:"水路去有三十多九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

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薄: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

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回家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他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

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茧,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饿熬夜还都不算!。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茅盾是其笔名在家乡小学毕业以后,曾在湖州、嘉兴,杭州上中学,1916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S18年毕业以后进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和国文部工作。

1920年11月起,任《小说月报》主编,同年12月与郑振铎、叶圣陶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与鲁迅一道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三十年代,他创作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长篇小说《子夜》和短篇小说《林家铺子》、《春蚕》等。

抗日战争爆发,茅盾在国统区坚持抗日宣传工作,是革命文艺的领导人之一1940年5月曾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讲学这一时期主要作品有《霜叶红似二月花》、《腐蚀》,剧本《清明前后》,散文《白杨礼赞》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茅盾长期担任文艺界领导工作,先后担任过文化部长、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文联名誉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务。

茅盾是伟大的革命作家,社会活动家,他对我国革命文艺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篇小说作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作品主要以三十年代初期浙江农村生活为背景,描写农村春蚕丰收,蚕农反而更加贫困的故事蚕农老通宝一家没日没夜地劳动,拼命地挣扎,他未能摆脱破败的悲苦际遇,反映了在帝国主义侵略和国民党反动派压迫下农民所过的水深火热的痛苦生活。

小说的描写,不是停留在一般的暴露上,而是通过人物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导致中国走向半殖民地的根源主人公老通宝是个典型的中国老一代农民形象,他淳朴、忠厚、善良,永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同时又保守、愚昧、落后、迷信。

他总相信依靠自己顽强的奋斗,就会使生活富裕起来然而命运却好象在捉弄他,尽管他固执地、倔强地带领着全家劳作,但生活却一年不如一年,最后仍然摆脱不了破产的厄运他朦胧地意识到,他的败家和洋货的倾销有直接关系,因此他痛恨"洋",痛恨得"在村坊上很有名"。

同时,他也深信当局与洋鬼子串通一气,这又使他勃发了一种潜在的反抗情绪这些思想情绪,反映了农民从痛苦的生活中领悟到了一些反抗意识老通宝的思想,有着鲜明的、深刻的时代烙印老通宝和他一家人的悲剧命运,是当时亿万农民命运的典型写照。

《春蚕》所描绘的,是一幅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江南农村的悲惨画图在老通宝的生活的村庄,村民们还有严重的迷信思想,在养蚕的季节里,家家供奉蚕花娘娘,求她保佑老通宝则从埋在墙角下蒜头发芽的多寡来揣摩蚕事的好坏,蚕花不好,他归结为"不惜字纸";在蚕"窝种"时,各家各户都禁止生人登门,怕"冲了蚕神";身世不幸的少妇荷花,则被人们看作是"白虎星",会冲克他们的蚕宝宝……这些描写,使人们看出,这是一个迷信色彩还很重的封建的农村。

在离这个小村不远的镇上,洋布、洋纱、洋油之类的洋货,已经摆满了街头的铺面,"镇上的东西一天天贵起来",而土生土长的东西"一天一天不值钱了",资本主义势力已经渗透到这个落后的小村,那带着臭洋油味的小火轮,在这个小村的河道里出出进进,村庄的周围到处"五步一岗"似的布满了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

这是一个典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江南水乡农村老通室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典型环境之中他的祖父一代,因为养蚕曾有过一度的富裕到了他的父亲,他这一代,家境越来越坏,"老通室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而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了。

已经生活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通宝从亲身经历中,对洋鬼子把洋货甩到小镇上,充满了怨恨但这个善良的老农,对于洋鬼子怎样把钱骗了去,是弄不明白的,他只感到"世界变了",洋货吃香,就是茧种也是洋种的吃香"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也要洋种了!"。

在养茧的过程中,他把对于茧事好年景的希望变成了坚决的行动,他借高利贷、典地,进行了破签沉舟的大战,经过一家人废寝忘食的一月苦战,终于取得了春茧的意外的丰收然而蚕厂关门,他的雪白的"硬古古"的上等蚕茧,竟然没有销路。

老通宝只好借了一条船,赶了三天水路,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无锡丝厂,而所得的一百块钱,还不到成本的二分之一以依靠养蚕卖茧为生的老通宝一家,在帝国主义军事经济侵略下,终于走向了破产的深渊这个安分守己,幻想以勤劳节俭求得温饱的老实巴交的老通宝,最后得了一场大病。

老通宝的悲惨命运,正是帝国主义侵略和中国半殖民地化的加深所造成的你者通过老通宝这一人物命运的描写深刻地反映了这一严重的社会问题,《春蚕》是一篇具有卓越的思想意义的短篇小说

小说的情节安排不是平板的,而是起伏跌宕的整篇小说有着多种多样的情调的变化小说开头气氛是抑郁的,这正是濒临破产的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农村生活的反映是农民对贫苦生活和渺茫的生活出路的叹息和怨怅这低沉抑郁的气氛,是整篇小说的基调。

但在这基调的基础上,又有着不同的变化,有时急促有时舒缓,有时欢快,有时忧愁,比如,开篇时低沉,第一节结尾时,老通宝又勃发了希望,情调也就迁缓回升了第二节一开始就是一种已经投入养蚕战斗的一种繁忙和欢乐,似乎把低沉抑郁的情调冲洗干净了。

而接下来就是老通宝的焦急,卜蒜和一家人窝种育蚕,又变得严肃、紧张和前景未卜的惴惴不安第三节先写蚕事有好的兆头,"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连那小溪里淙淙的流水也象是朗朗的笑声了",气氛是轻松的,而这之后又是老通宝押出全家最后十五亩桑田的孤住一掷的行动,这种铤而走险又使局面急转直下。

辛苦不负苦心人,终于全村蚕茧获得了大的丰收,人们兴高采烈,调子高昂,气氛热烈然而不幸的消息传来,"今年茧厂不开秤",人们的情绪也从高峰跌下,"全村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接着就是悲剧的结尾

整篇小说就是这种起伏有致、变化多姿的情节安排,导引着读者进入作者所创造的艺术宫殿之中小说不仅有一个从广阔社会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深刻主题,而且从内容上,有着尖锐对立的矛盾:春蚕愈是丰收,蚕农生活愈是悲苦小说的各种细节描写,都围绕这一主要矛盾进行,因此也都有鲜明对比的属性。

如希望与失望,欢乐与忧伤,都在对比的描写中,显得极为鲜明这种情节的安排,使小说主题的挥发,显得分外集中、突出、强烈小说名为《春蚕》,但却不以家庭主妇四大娘、即养蚕的主将为主人公,而以老通宝为中心人物,所以这样,在于小说重点不是介绍养蚕的生产过程,而是要通过人物的命运,反映社会问题。

在塑造老通宝这一人物形象时,作者除了用人物本身所遇到的一系列问题以及心理矛盾表现以外,还通过四大娘、阿多等一家人对他进行烘托这样就形成了以老通宝为中心的描写层次

小说的情节发展,是以一个月的养蚕活动为序,但并不是刻板地按照工艺流程,也没有过多地描写养蚕过程中的技能技巧,而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主,以描写人的感情、情绪、心理、愿望为主人物的命运,既在养蚕过程之中,又超越于养蚕之上。

小说注意景物描写但景物描写与人物的性格刻画紧密相连每处景物描写都与人物的感情相融合,成为渲染环境气氛、烘托人物内心世界、突出主题的有力手段比如第一章是从老通宝对环境的特殊感受写起的清明刚过,按理说还在乍暖还寒、春风料峭的时候,老通宝充满了在新的一年里奋斗的希望,所以他已感到"热得有点发痒",既是写节气、天气,也写老通宝的心理感受。

有些描写,尽管很细,但和人物的思想身世有关,所以并不显得繁冗和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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